爸爸的心就這麼高--鋼琴天才郎朗和他的父親
劉元舉
第二章
北京的日子
第二節
父親逼兒子去死﹕跳樓?還是吃藥?可以任選
無業人員郎國任和兒子一起邁出了豐台區的家門。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沒有熟人沒有朋友,誰也靠不上,全得靠自己。北京太大了,北京的街
道也比沈陽寬得多,在這種城市里生活,一個無業人員顯得多麼渺小與卑微。那一天很不順利。在復興門車站下車後,爺倆就往中央音樂學院趕。音樂學院在禮士路附近,沒有多遠,可是,他們從馬路這頭被隔帶擋著,擋出了很長一段卻沒法繞,又不能從欄桿上邊跳過去,走著走著,一看要到點了,便急著打車。可是,到處都是車卻就是見了他們不停。北京的車也這麼勢力眼嗎?好不容易遇到了一輛可以停下來的出租車。爺倆匆匆忙忙鑽進去。原以為還有挺遠的路,卻不曾想也就那麼幾步路,還打個車,吃虧了。
叢老師家住在中央音樂學院的院里。想像中的中央音樂學院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多有名氣的地方!郎國任平生頭一回來這里,那種心情,不亞于朝聖。然而,卻沒有任何高貴的感覺。樓房太普通了,從哪兒能看出音樂學院的特點呢?在北京肯定有許多這種院落,看上一眼,絕不會留下什麼印象。他們是從後邊一扇小門進院的,眼前的院落屋舍無不透出一種卑瑣感。一棟棟宿舍樓布局顯得過于隨意,有紅磚的也有水泥著面的,不同的外形代表著不同的年代。只是新建築少了點,缺少一種與這個時代相容的氣派。
按著門牌號,爺倆找到了叢老師的住處。這麼有名望的副教授怎麼會住在這樣一座破樓呢?走廊里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見,不小心踫到了什麼東西。郎朗被父親緊緊拉著,一腳高一腳低,等到目光適應了這種黑暗,他看到了牆邊居然還有堆放的垃圾。走廊的空間本來就不寬,還擺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這種空間大概是中國知識分子在那個時代的一種寫照。
摸到了叢老師的家門時,郎朗想象著叢老師的模樣。他覺得叢老師一準跟朱老師差不多,也是上海人嘛,在中央音樂學院還那麼有名氣。等到期待的門打開時,他看到的竟是一位個子矮小,身材挺胖的女人。一點也看不出朱老師的影子,更不見朱老師的風度和氣質。如果不是叫出了他的名字,他還誤以為這是老師家的親戚呢!郎朗很懂事,他見了叢老師非常有禮貌地行了個禮。
叢老師熱情地把他們父子讓進門。沒有多少時間寒喧,叢老師的時間排得很滿,45分鐘一堂課,學生一個挨著一個。越好的老師就越有上門求教的學生。郎國任就是要找最好的老師。在沈陽給兒子第一次找老師時,他就要找最有名的。想方設法他找到了朱雅芬教授家。朱雅芬的學生早就滿了,她不想再接受任何學生。她往外推辭,卻遇到了郎國任這種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主兒。他愣是說服了朱老師。朱老師在郎朗成長的道路上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她是郎朗的第一個老師,是打基礎的老師,郎朗之所以後來有著那麼大的飛躍,與他的基礎打得扎實密不可分。朱老師不僅是沈陽最好的老師,在上海在北京也頗有影響。孩子學鋼琴,找一個什麼樣的老師這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像叢老師這種名氣的老師在北京非常不好找,所以,郎國任格外看重。
叢老師問郎朗彈到了什麼程度。郎朗最愛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的進度要比常人快得多。他拿曲子特別快,每次上完課朱雅芬老師給他留曲子時,他都嫌少,吃不飽,乞求老師多留一點。朱老師就多留了一個曲子。一周後來回課時,他不僅完全地彈下來了,而且幾乎就沒有什麼錯處,這令朱老師很是驚訝。再留下一次曲子時,又多留一個,一周之後,他又完成了。這麼小的孩子,正是打基礎的時候,朱老師怕他跑得太快,就扳著他,不給他多留。即便這樣,他的進度也快得驚人。但是,叢老師聽到他的回答卻不以為然。她讓郎朗上琴彈給她聽聽。她要好好檢驗一下這個孩子到底怎樣。在此之前,她一定聽說過這位沈陽的男孩彈得如何如何好,再說,朱雅芬的學生,她得高看一眼。不過,她絕不輕易夸學生。她對學生一向要求很嚴。
郎朗早就按捺不住了,他情緒高昂,往鋼琴上一坐,腰板筆挺。他還端出點架式來,顯得精神頭十足。為了討得老師的喜歡,郎朗彈得格外賣力。郎朗彈的是他最拿手最有把握的考試曲目,這套曲目是在來北京之前精心準備的。郎朗的手指一觸鍵,就進入了最佳狀態。
在郎朗彈琴時,郎國任定定站到兒子旁邊,似乎給兒子保駕。立于鋼琴那邊的叢老師瞥了他一眼。郎國任並未在意。這是他的習慣。從一開始他到朱雅芬老師家上課時,他就立于鋼琴邊,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像個監工。而且還時不時地向朱老師發問。就好像他對老師不夠放心似的。為此,他當初給朱老師的印象並不好。到朱老師家學琴的孩子和家長都很守規矩,學生來了,到琴房學琴,而家長都在另一個屋子呆著,沒有一個進琴房的。朱老師是個很講究的知識分子,從小生活在上海的英租界。在她的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尊嚴。不同的文化教養的確有不小的差異。但是,畢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知識女性,她的修養使她不便于直接表達心中的不悅。而郎國任並不因此收斂,他也不曾意識到這是一種冒犯。在他的性格中本來就有這種不循規蹈矩的因素,何況他的特殊警察身份更讓他忽略了那種必須應該具備的人格修練。俗話說,臉皮壯吃得胖。郎國任正是緣于這種精神頭兒,在郎朗上課時,他就像自己在上課,他非要摳根問底,弄個明白不可。哪怕一個指法朱老師在糾正郎朗時,郎國任都要伏下身瞅半天,看看老師說的對不對。天長日久,在朱老師那里經過磨合,違規也就違規了,彼此也都適應了。然而,如今到了北京,到了新的老師這里,你郎國任還這麼不管不顧?也許是看在朱老師的面子上,也許是朱老師把郎國任的特點介紹得比較充分,人家有心里準備,反正,叢老師並未對郎國任的“越軌”表示出反感。第一次見面就等于是進行一次面試,能不能接受你這個學生,就要當即作出決定。在叢老師這兒,因為第一次面試沒有過關的孩子並不是沒有。中國人講情面,都是熟人介紹來的,不給看看,好像不給人家面子,看吧,有的只是個應付過程。像叢老師這種身份的,對于考附小孩子來說是最接洽的,每年考試她都到場給打分。縣官不如現管,她就是現管。在郎朗彈琴時,郎國任格外注意叢老師的面部表情。在郎國任眼里,這張知識女性的面孔嚴肅得沒有溫暖的縫隙。因此,他的心便一直懸著。如果老師不滿意的話,就不會接受你這個學生。而老師能否接受你,這是關鍵中的關鍵。找到一個好老師,等于半只腳已跨進了音樂學院大門坎。所謂好老師的涵義不僅僅是指名望和水平,還有工作崗位,後者尤其重要。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哪一個老師不向著自己的學生?就那麼幾個名額,水平上下高低也差不了大格,何況一眼高一眼低,錄取誰還不是錄取?縱觀歷年來投考中央附小的孩子,哪一個不是提前進京,投奔到有關老師的名下,服服帖帖地學上一至二年之後,才能去考場競爭。而如果不是提前進京,不按著這個程序,那你想考上小五,簡直連門兒都沒有。
當然了,如果你確實不具備彈琴素質,就是老師再肯幫忙,也是無濟于事的。郎國任對兒子的鋼琴天賦一向是充滿信心的,他的辭職等于徐晃背水一戰。這對于一般人來說,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到了今天,我們可以輕松地說當時郎國任的決定多麼及時,多麼重要,否則,那完全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功。然而,當時郎國任那顆懸起的心卻每時每刻都處在敏感的憂慮中。不能有任何失敗。只能成功。只能給叢老師一個好印象,讓她教郎朗。
郎國任在叢老師的臉上總算窺到了滿意的表情,只是沒有像他所期待的那麼興奮。也好,嚴師出高徒嘛!畢竟是全國最高學府的名老師,人家什麼樣的孩子沒見識過?她對郎朗評價還可以,認為彈得挺有光彩。
第一堂課上得很認真。一共教了五首曲子。有莫札特的C
大調變奏曲;G
小調
變奏曲;也有貝多芬A
大調變奏曲和G
大調變奏曲。叢老師教學有自己的特點,你彈她給你唱,按旋律起伏帶著你走。她也給你做示範,那雙手很小,卻很靈活,雞啄米似的在鍵盤上跳蕩。如果不是手太小,或許她會成為一個相當好的鋼琴演奏家呢!
叢老師給郎朗挑毛病,說他的指尖發木,感覺不好。讓他回去好好練練指尖。郎國任銘記在心。他希望老師能夠嚴厲一些,能夠多挑些毛病。這第一步總算邁出去了,叢老師讓郎朗回去練這五首曲子。每周來上一堂課。每周拿下一首。郎朗帶著壓力練琴,比在沈陽時更勤奮了。他知道練不好琴,考不上中央附小就得打道回府,回沈陽這有多丟人呀!無論如何,他得爭口氣。練琴對于一個9
歲男孩子來說是件多麼枯燥的事情。周爾復始,每天睜開眼睛就彈,沒完沒了。這座高層建築從未有人這麼整天練琴,作息時間不一樣,常常會惹人反感。很快,他們父子就成了鄰居們議論的對象。郎國任在電梯中聽到了人們不滿的議論﹕這是誰家天天彈琴,也得注意點啊。他們爺倆有時吃完飯出去走走時,就會感覺到有人沖他們指指點點。有一位愛管事的街道老太太曾跟他們說過,注意鄰居關系,別影響人家休息。後來,這老太太被郎朗彈琴的那股駁回頭感動了,她一見到郎朗就夸﹕瞧這孩子多好,那麼刻苦,我那孫子,逼他彈琴都不彈,天天挨打。
父子倆的生活夠單調了。除了彈琴之外,郎朗很少下樓,他唯一的游戲就是在地毯上玩。屋子里鋪了一塊地毯,彈累了,郎朗就往地毯上一倒,打滾。一個人打滾覺得沒意思,就拉著父親一塊打滾。為了給兒子調整情緒,郎國任時常趴在地毯上給兒子當馬騎。郎國任每天扮演多種角色﹕保姆、老師、玩的伙伴。常常正在做飯時,發現兒子彈得不對,就過來跟兒子一塊摳。不等摳完一個曲子,忽然聽到一股糊味傳進來,他驚呼一聲,跑進廚房,爐子上的飯已經串煙了……
除了練琴之外,郎朗還得去上文化課。父親領他到距家最近的豐台區西羅園第二小學聯系入學之事。這是所很普通的小學,校舍和師資都無法跟沈陽的寧山路小學相比。即使這樣,你一個外地孩子要進來,那也得講講條件。按著慣例,當然得收一筆借讀費。幾百塊錢對于有錢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可是,無業人員卻不能不算計。他找到校長,說明來意。校長表情威嚴地申明了學校的規定,然後,讓他們去找教導主任。待校長轉身要走時,郎國任把他喊住了。他不慌不忙拿出一迭材料遞過去,那是郎朗的獲獎證書及登有郎朗的報紙。校長回身接過去,看著看著,繃緊緊的面孔松弛下來,面露喜悅地瞅瞅郎朗說,你跟我來一下。他把郎朗領到音樂老師那里。音樂老師讓郎朗當場彈琴。郎朗一彈,就把老師震住了。學校破例免費接受郎朗這個借讀生。
郎朗是三年級下半學期入校的,被分在三年二班。班主任姓曹,是個非常好的女教師。她愛好音樂,所以她特別喜歡郎朗。曹老師對郎朗很關照,每天上午郎朗來上半天課就行了,下午自習課就不用來了,如果有什麼事,只要一請假,曹老師肯定支持。班級同學都是當地人,他們說話的口音都是一樣的,只有郎朗口音反差大,所以,常常受到同學們的哄笑。有時在課堂上發言,他也會帶來一片哄笑。為此,郎朗心里有很大壓力。這種年紀的孩子正是淘氣的時候,他們常常結伙欺負郎朗。他們罵他“土老冒”,還戲落他是農村人。每當郎朗挨欺負時,曹老師就出面保護他,曹老師嚴厲批評那些同學,她說郎朗的口音也是正常的嘛,你們不許嘲笑他。由于曹老師的保護,沒有人再敢欺負他了,為此,郎朗很感激這位女教師。可是,升到四年級時,學校重新調整了班級,分出來一些人成立了一個新班,而郎朗分到了新班,曹老師卻沒有跟到這個新班,自然,郎朗又開始受氣了。郎朗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受到委屈是不會回來告訴爸爸的,他覺得爸爸每天為了自己夠辛苦了,還總愛發脾氣。他不能給爸爸再添煩惱。他想媽媽。受到委屈的孩子加倍想念媽媽。可是,媽媽一個月才能來一次,甚至更長的時間。偶爾跟媽媽接通了電話,他的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流淌。到了這時,他就不說話了,他怕哭出來,讓媽媽聽了心里邊難過,會著急上火的。越是苦悶的時候,他就越是彈琴,他用力敲著琴鍵,就像敲打那幾個淘氣同學的腦門,以泄胸中鬱悶。他盼著快一點考上中央音樂學院,快一點擺脫這些欺負他的壞孩子。他最受不了同學們罵他“牙青”。我曾問過他什麼叫牙青?他說就是當地土話,就跟操你媽差不多。有時,幾個壞孩子會成群結隊一塊沖他喊﹕一、二,牙青!
他只能裝著聽不見。如果當真聽不見就好了。可是,他是從小就訓練過耳音,他的耳朵極其敏感,他怎麼會聽不見呢?又不能跟他們對罵,罵不過人家,又不能去跟他們打駕,也打不過人家,只好忍氣吐聲。回到家里,這股氣忍不下就拿鋼琴出氣,彈著彈著,就把那些苦惱和鬱悶驅散了。哦,彈鋼琴真好!
那一段是郎朗最不順利的時候。在學校受氣,就渴望能夠到叢老師這里得到安慰,結果不僅得不到安慰,反倒處處挨損。彈不好挨損,彈好了也換不來老師一個笑臉。父親這段情緒也糟糕透了,也動不動就訓他,明明不是他的錯,卻拿他出氣。還說反正是他沒有彈好琴。于是,就更加逼他下苦功往死里練。叢老師每次都說他指尖有毛病,指尖發木,他就練指尖,他盡最大努力別讓老師挑出毛病,讓老師滿意。漸漸的,他覺得老師好像在故意刁難他,留的曲子明明得兩周才能完成卻讓他一周回課。郎朗在激忿中真就提前一周彈下來了。面對這種奇跡,叢老師不咸不淡地說什麼,你還不是塊朽木,但你也不是顆星,星發光,亮,早就能看出來,你卻看不出來有多少光亮。這是很刺傷孩子的,而孩子的心靈要是被你無端刺傷了,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我在采訪郎朗時,說到了叢老師,他的氣憤就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真倒楣,怎麼彈都不能讓她滿意。一個禮拜連背帶彈,下老功夫了,一首大曲子啃下來回課時,就開始貶,什麼連莫扎特的尾巴你都不明白。(尾巴是指尾音處理)。你們東北人傻大黑粗,就是不如上海人。你還聰明,你的腦子就是白開水。
郎朗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看不上自己?為什麼一點慈祥都沒有?她在貶你時,她好象挺解氣挺痛快的。郎朗一直是在贊揚聲中成長,他什麼時候也未曾被貶過,何況還這麼惡狠狠地每周回課都挨貶。他受不了。不學了!不跟她學了!多少次他在內心狂叫著,但是,因為父親那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他不敢喊出來。只能含悲忍辱
“我教不了你,你還是換個老師吧。別耽誤你。你不用跟我學,你回沈陽去學吧,你何必上北京來,多麻煩!”
這就是往外開了,就是不想教了!已經學了將近半年,卻要推出門外,中途換老師這是犯大忌的,何況這種名氣和地位的老師還能找到嗎?這對于郎家父子而言,無疑于晴天劈雷。郎國任急得火上房子。一次次往回打話,找朱雅芬老師訴苦。朱雅芬老師每次都勸他別著急,再看看情況,盡量能把關系處好。朱老師說她再給叢老師寫封信。朱老師覺得這種事情有點不可思議,在她看來,叢老師不是這種人呀!她不會看不出郎朗的天賦,哪個老師還不希望教出好學生呢?咬牙挺著吧!郎國任哪是讓人說的人呢?每次當他聽到叢老師對郎朗的那種帶刺的話時,他就心如刀絞。如果是過去的特警身份的郎國任,早就炸了。但是,現在是無業人員,在人家的屋檐下,安有不低頭之理?挺著吧!他的這種情緒還得在兒子面前掩飾,他不能讓兒子看出來,否則,他知道給郎朗一點縱恿郎朗就會上房頂的。
郎國任是個有頭腦的人,他一直覺得叢老師這種態度變化得不正常,挺蹊蹺,這里邊似乎一定有什麼別的原因。會是什麼原因呢?這期間,沈陽還有別的孩子找叢老師上課。郎國任雖然離開沈陽,卻並未逃離開沈陽的彈琴孩子和家長們那個小圈子。郎朗依然是人們瞄準的目標,而他郎國任也依然是人們談論的話題。會不會是什麼人在叢老師那里下舌呢?他太熟悉那些愛傳老婆舌的家長了,那些人都是大老爺們,其中也有他在部隊時的戰友。別看當面總是恭維,背地里卻完全不一樣了。中國人的特點就是這樣子,看到別人孩子那麼出色,遠遠超過自家的孩子,這種時候當家長的心情確實不至于太高尚,要求人家高尚這也不真實。背後說點壞話什麼的多多少少也能解除一點心理壓力,另外也是在心理上找個平衡。但是,是不是有些太過份了?郎國任一想到這些心里邊就升騰起一股怒火。他想弄明白到底是什麼人在這里搗鬼。可他在明處,人家在暗處,他想罵人也找不到罵的對象,想吵架也找不到吵架的對象。只有一個人生悶氣。
一晃,他們來北京已有半年了。半年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不說,想達到的目標卻越來越渺茫。看來叢老師是鐵了心不教郎朗了,她推出的學生誰還敢接手呢?在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明白,被別的老師推出門的學生你要是再接手,一來得罪了原來的老師,二來,人家會想肯定是有這樣或那樣問題的,否則,教了半年了,怎麼會不要你呢?誰又肯去揀一個有問題的學生呢?但是,叢老師既然不想教了,那麼也不能死皮賴臉讓她教,這種狀態即便是讓她免強教下去,也絕不會有什麼好效果的,最後耽誤的還是咱們。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夠窩心了。郎國任最怕的就是這種窩心事。
人要是心不順,倒楣的事情就會接連出現。昨天晚上,派出所來了兩名警察,一高一矮,進屋就用那種挑剔的目光瞅著他,要檢查戶口、證件。一個臨時戶口,不過一張紙,一目了然,可他們翻來覆去地看個沒完,以職業的口氣問他為什麼到北京來,來干什麼?靠什麼維持生活?他最不愛提的就是辭職一事,尤其在這種心情下。可是,他越是不愛提這種事,人家就越是感興趣。或許因為他對人家的態度有些輕慢,高個子的警察便盡挑那種不友好的話問他,這種發問有點像審問,你真的是辭職嗎?辭職是不是還有別的理由?不會吧?郎國任不再回答。只要一張口,他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就會跟人家吵起來。他在心里已經喊了我辭管你屁事?你他媽的管這些沒用的事干嘛!
小個警察還算機靈,他見場面僵住了,便出面打圓場,他說這不快到十、一了,上邊指示要嚴查。每年國慶節前都得這樣,希望他能理解。他們走的時候,郎國任氣也沒消,連送都沒送。郎朗剛要從琴上下來送警察叔叔,老郎朝他瞪了一眼,他嚇得趕緊彈起來。那個晚上郎國任的臉一直那麼嚇人地陰沉著,郎朗不敢有絲毫閃失,格外賣氣力。平時還敢和父親開個玩笑什麼的,以解除單調和乏味,可他見父親臉色那麼難看,像布滿火藥似的,他不能不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踫出個火星,把炸藥引爆。他那天晚上特別乖,一直埋頭彈琴,他想方設法讓父親高興,只要能讓他臉色好看一些。
郎朗作夢也不會想到第二天他還是把炸藥引爆了,那是郎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是郎朗彈琴生涯中最悲慘最絕望的時候,如今提起來還唏噓不已。
那天下午,郎朗在學校多呆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往家走。平時,他從來不敢擅自在學校多呆一分鐘,因為父親對他抓得太緊了,把他的時間計算得非常精確,到點就得趕回家,哪怕在路上也不許耽擱一分一秒。下午自習課老師也為郎朗開綠燈。在豐台區的小學校里,郎朗可以算得上是個特殊學生。在校方看來,這個特殊學生可以為學校爭光。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學校為了慶祝十一國慶節,成立了合唱團,那天下午讓郎朗伴奏。郎朗平時獨往獨來,更多的時間是關在家里練琴,很少有這種與這麼多師生融合在一起的機會。校長和老師們都對他笑臉相迎,就連那些平時欺負他罵他的淘氣學生也得敬他幾分,他是在一片受寵的氛圍中伴奏的,所以,他特別愉快。排練結束時,同學們都圍著他,夸他彈得好。他正和同學們分享著快樂,冷丁一看表,滿身的喜慶登時驚得煙消雲散,他掉頭就往家奔。
他說那些天他上火了,嘴都起大泡了,都爛了。他說媽媽那些天總也不來,他心里邊有壓力不敢跟爸爸說,他特別想媽媽,常常晚上一個人偷偷地哭。他知道一切都得聽爸爸的,差一點都不行。爸爸對他看管特緊,晚一分都不允許,何況晚了近兩個小時。他心里邊惶惶的,恨不得一步跨進家門。可又一想,是老師找他的,他又不能推辭。這個理由是很充分的,所以,他的心漸漸坦然起來。
郎國任早就立于高高的陽台上,往下注視了。他已經等了足足有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讓他耗盡了一生的耐性。他都快急瘋了!所有的不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風言風語都在這時候朝他襲來,刺激著他,折磨著他,令他一刻不得安寧。不斷有人在院子里走動,從上往下瞅,人是個形態怪異的黑點,所有人差不多是一個樣子。但,他還是看見了郎朗。看見他急匆匆地奔進院子,直奔樓道而來。
你他媽的還知道著急?郎國任一見兒子身影分外眼紅。他把自己的整個前途和生命都當賭注押在兒子的彈琴上,這個代價太大了,一切都為了考取附小,只有考取附小,才能有希望,可是,叢老師不教了,這等于把他們父子推向了絕境。他恨呀,恨那個蠻橫得一點不通情達理的叢老師,恨那些嫉妒他背地講他壞話,希望他倒楣的家長,恨北京人那種瞧不起外地人的優越感,恨那兩個登門檢查的警察,恨來恨去,都落到了恨兒子上了,一切都因為郎朗沒彈好琴,他要是再刻苦一些,彈得再好一些,諒她叢老師也不會把他推出門外。事到如今,簡直到了火上房子了,他不僅不著急,反倒更不抓緊時間了,他居然敢這麼隨隨便便耽誤時間!他還反天了!就是有再重要的理由,郎國任此時也絕不可能饒恕兒子的。
郎朗氣喘吁吁地破門而入,瞥了眼凶神惡殺般的父親,像只從槍口下逃竄的小兔子,二話不說,一頭就朝鋼琴撲去。他聰明得很,此時,只有鋼琴能夠解救他。
郎國任一把將兒子拽住了,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腦就是一頓胖揍。越打他的火氣越旺。他覺得兒子太不爭氣,沒有彈好琴,那一切默默忍受的犧牲和屈辱竟潮水般地猛漲上來,令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自控。于是,在郎朗彈琴史上也可以說在中國琴童學琴史上最悲壯的一幕被揭開了——
我們不是說中國女排的振興最初始于魔鬼大松的凶狠訓練嗎?我們不是在馬俊仁訓練馬家軍那些女孩子時采用的殘酷手段面前唏噓感嘆嗎?郎國任在培養兒子彈琴的過程中,其狠勁兒,並不亞于他們兩個人。這種狠勁令郎朗心驚肉跳,直到今天,說到父親的凶狠,郎朗還是心有余悸。他說郎國任打他才狠呢,還用大皮鞋打他,皮鞋後跟的鐵釘子都把他的腦袋打破了。郎朗在跟我訴說這話時,我注意到郎國任的表情,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紋。那是一種經歷過人生大的滄桑之後的平靜,也是一種如願以嘗的平靜。在這種平靜面前,我感到心顫。
郎國任是那種不成功便成仁的人,他不能苟且地活著,他必須活出個人樣來。他只能成為人上人,而不能淪為階下囚。古人為了功名頭懸梁錐刺骨什麼的在郎國任面前已經遜色。如果兒子的鋼琴真的失敗了,遭到那些“小人”的嘲笑幸災樂禍,那他勿寧死。
打累了,他歇了歇,拿出一包藥放到兒子面前,惡狠狠地說﹕你彈不好琴別活了,你死了吧!你看看你怎麼死,要麼跳樓,要麼吃藥,你選一樣吧!
滿臉淚濕的郎朗東倒西歪地站起來,他的眼里充滿了委曲也充滿了絕望。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高遠的天邊涌動著烏雲,層層疊疊像擁擠的怪獸。陽台的門敞開著,陽台上的窗戶也開著,一股迅急的風從窗口撲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頂多邁出去三步就能到陽台上,想象著從11層樓的陽台往下跳,他恐怖極了。他瑟縮著,往牆角挪騰,生怕父親沖過來抓住他往陽台拖。絕望之中,他抓起了藥片,他狂叫著﹕我吃藥!我吃藥!那啼血的聲音好象不是從一個9
歲的孩子嘴里發出來的。
一個9
歲的孩子從來不曾考慮過自殺的問題,他也不會想到逼他死的竟是他的親生父親。長這麼大,父親吐出口唾沫都是釘,他從來也沒有敢反抗的時候。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要子亡子亦不敢不亡。他沒有向父親求饒,他知道求饒也沒有用。他抖著手,把那包藥展開,白花花的藥片在他眼里閃著陰冷的光。吃下去就得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可是,媽媽能知道自己是怎麼讓爸爸逼死的嗎?媽媽,叢老師不教了,那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偷懶耍滑,我沒有浪費時間,盡力了,可是,爸爸總是怪我不爭氣,他冤枉我呀,媽媽!
一想到媽媽,他頓時涌起無限的委屈﹕“為什麼呀?我為什麼要死?我沒有錯!我沒有錯!”一個9
歲的孩子在被父親逼急眼的時候,煥發了一種巨大的生命潛能。他把藥片朝牆上狠狠摔去,然後,他像一頭暴怒的小獅子用頭朝父親撞去。父親結實的胸膛任憑他撞著,好像沒有感覺。兒子又用拳頭朝那麻木得沒有反應的空蕩的牆壁般胸膛上擂起來。終于把父親擂醒了。他抓住了兒子的手,盯視著他,許久許久,竟然說不出一句話。後來,他想說什麼的時候,眼淚就往上涌了。他只有迅速擺脫兒子,他不能讓兒子看到他的眼淚。哪怕一滴。他硬是把眼淚憋回去了。
兒子坐回到琴凳上時,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天邊烏雲已經翻涌到了窗前,屋子里暗得看不清鋼琴上立起的譜子。郎朗的淚珠凝固在面頰上,第一次顯示出了一個少年人向命運挑戰的剛毅。他雙手緩緩架起在琴鍵的上方,吸氣,吸足了氣後,猛地落在鍵盤上,那十根柔嫩的小手具有著鋼絲般的柔韌與彈性,帶著他的滿腔悲憤,練起了大合弦。因為用力,他兩肩端起呈準備飛翔狀。而每一次大合弦的震響他的頭發梢和肩頭都隨琴而震顫不已。呼風喚雨般的大合弦,使得鋼琴在震顫,房間隨著震顫,一股疾風在這時將敞開的陽台門 當一家伙關上,又 當一聲甩開來,好象憋悶已久的冤忿要一下子發泄出去似的。
郎國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撲過去,趕緊將門劃嚴實。與此同時,外面響起了隆隆的雷聲,雷聲過後,散彈般的雨點敲擊著窗玻璃,無數道流淌的雨柱競相奔流,所有的玻璃都在瞬間模糊了。那是一片委屈的面孔,一片流也流不完的淚水。
雷聲依然隆隆翻滾,就在豐台區這座高層住宅樓內。每一位走進樓里的人都能強烈感受到一種震顫。郎國任感受得最強烈,他覺得屋子的地面都被震蕩得悠悠直顫。琴聲和雷聲劇烈地撞擊,終于,熱烈地交融在一起了,迸出一種激蕩人心的旋律,郎國任先是電擊般地一怔,隨後,他顫栗著一步步捱近了兒子,捱近了鋼琴,似乎在這一瞬間,他才突然發現兒子的手指長長了,居然可以跨越八度,那麼結實有力地抓取著鍵盤。他的小手像是要把鍵盤抓碎。在這一起一伏中,渾厚的合弦帶著無盡的委屈和哀怨,海潮般向他撲來,一陣強似一陣,一浪高過一浪,瞬間他就被淹沒了。
是否,他還能憶起兒子的小手使勁去夠著鍵盤八度的情景呢?嫩生生的細指尖在鍵盤邊艱難地滑動著,卻怎麼也夠不到八度,好不容易夠到了那麼一點兒就迅速滑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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