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就是力量——二評話劇《切•格瓦拉》
周舵
這部話劇有兩大煽情點﹕一是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這種極左牌號的災難性的理想主義,我們留待下次再談。再就是刺耳的反西方、反美的激情怒號。聖賢都有毛病,何況復雜無比的社會;要想挑出西方社會的毛病,真是不費舉手之勞。只不過有必要考慮,你所熱愛的那個社會是不是一定會比這更好。我們主張建設性的批評。不能僅止于批評,因為三歲孩子都能列出一大批不如意之事,不稍遜于批評家。批評的智慧在于提出更優的可行方案。從報道中看,劇作者們認為他們不必要操心什麼替代方案。這似乎是極左派們的通病——包括解構主義等各路後現代們在內。
做不到有智慧,未必做不到不無知。一般人認為,要恰當批評一樣事物,最低限度是要了解它;然後,還要理智審慎地選擇評價標準。這就要做實地調查和理論思考。極左派們卻不作此想,他們認為他們手中自有一樣用起來無比省事、一了百了的無上法寶,叫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據此可以化解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的一切難題。
如果站在這個堅閉固拒的邊緣性小圈子之外看世界,我們容易知道,資本主義當年就不是、今天更不是如馬列毛所宣稱的那樣,而今天的西方社會甚至幾乎說不上是個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的最可指責之處,是它幾乎沒有為“同情心”這一種人類的大善預留位置,但這與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資本主義剝削論全不相干。西方社會中有一大批富于正義感的人士,他們以社會民主黨人為代表,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中人道主義的社會關懷,丟棄了其中的暴力革命論,為窮人和弱勢群體的利益不屈不撓地奮斗了一個半世紀,終于把原始野蠻的資本主義改造成今天西方的混合制度——經濟上,是資本主義私有制與社會主義福利政策的混合、自由竟爭的市場與政府適度干預的混合;政治上,則是民主與自由的混合。他們的努力卓有成效,尤其是拿來和切•格瓦拉們的成就(比如今日之古巴、北朝鮮,昔日之毛的中國)作比較時就更是如此----不妨說,那是霄壤之別。這是一套相當復雜精巧的制度安排,它保證了一種切實可行且富有成效的自由民主的正義。
馬克思堅信人間將會有天堂,在這個叫做共產主義社會的人間天堂里面,除去人總是要死的之類自然界的局限是不得不忍受的之外,舉凡你能夠想到的人間美事和諸樣善都將一勞永逸地通通實現,而且這些美事與諸善之間是完全和諧一致的。今天每一個受過適當教育而不是片面灌輸的頭腦都很難再抱有這種天真幼稚的信念,寧可相信人間永不會有天堂;作不成聖賢神仙的凡夫俗子們能夠做到的,充其量不過是在本質上就是相互沖突的諸樣善之間求得某種動態平衡罷了。其中最要緊的,是效率和平等之間,以及自由和民主之間的平衡。和天真未開化的頭腦中的觀念相反,事實上效率和平等、自由和民主之間永遠存在著無法徹底消除的矛盾沖突,而經濟決策以及社會政治決策的智慧,大半就在于平衡、或者說兼顧效率(它惠及所有人)和平等(它更多地惠及窮人和弱者),自由(它主要是為居有利地位的少數所珍視)和民主(它更多地為居相對不利地位的多數所珍視)。在當代西方成熟的制度化的憲政民主中,這是靠主要代表中下階層的,社會民主主義的各中左政黨,和主要代表中上階層的,各自由主義的中右政黨之間,既競爭又合作的輪換執政來實現的。換句話說,憲政民主得以穩定維持的一個必要條件是,不認同自由民主的極左和極右,以及其他極端主義的政黨的邊緣化。他們一定不能居于主流地位,否則民主制度一定塌台。
至于馬克思竟然更進一步堅信,他那個共產主義天堂的實現,是靠著某一種所謂“歷史必然規律”自動保證著的,在今天受過科學教育的頭腦看來,簡直就是一種不可理喻的,神秘主義的自然神論。
按照公認的科學規範,不認同上述結論的人士要想為自己的不同見解提出有說服力的辯護,就必須在準確陳述事實,和充分了解當代最新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遵循公認的科學方法和科學語言做出論證。靠重復申說一百多年前的陳腐觀點無濟于事。確實,最令人難以理解之處在于,中國的許多知識分子為什麼竟會以為,知識分子可以不讀任何新書卻有資格對一切問題高談闊論?莫非,無知果真就是力量?
2000.7.16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