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波斯尼亞戰火中逃出的孩子
茉莉
兒子在樓下擺弄他的破自行車,那位波斯尼亞老頭走過去,三下兩下就幫著修好了。然後,我們這位老鄰居坐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喝咖啡,他的女友--一位智利老婦人在小庭院里忙來忙去。收音機里,播送的是波斯尼亞語的新聞節目。
我走過去道謝,順便問了問波斯尼亞的最新戰況。老頭沉重地搖搖頭,說戰爭打起來沒個完,他已經兩年多不知妻子兒女的死活了。
這是無數在波斯尼亞戰爭中失散的家庭中的一個。我們的這位老鄰居只身逃命,輾轉來到瑞典獲得庇護,老妻則和兒女們一起,不知已經逃向何方。往昔令人驕傲的美麗國家如今變成了一片焦土,所有的通訊都切斷了,親人們都生死未卜,只有上帝知道他們何時才能重逢。
在瑞典,老頭忍受不了孤獨的煎熬,便和在老年學校邂逅的同學---一位溫情的智利老太太相愛同居了。這異國的暮春之戀就像老頭手中捧著的咖啡,苦澀而又溫馨。
老頭是塞族,這意味著在以回族為主的波斯尼亞難民中還得忍受許多敵意。中歐的戰火隨著難民潮也綿延到了北歐,在這個和平的國度不時爆發。因為經常接觸一些前南斯拉夫逃來的難民,慘烈的波斯尼亞戰爭,對于我們這個中國人的家庭來說,不再是另一個星球上的事情。
兒子剛就讀移民學生語言學習班時,一天,老師要他們這些來自不同國家的孩子畫自己祖國的國旗。一位塞族小姑娘剛畫好塞族的旗幟,就被兒子的好朋友---一個漂亮的回族少年阿列明一把搶去,當即撕得粉碎。塞族姑娘伏在課桌上痛哭,他們親愛的瑞典女教師不知該怎樣指責那個憤怒的回族少年。
對于來自波斯尼亞回族的孩子們來說,戰爭在他們心目中留下的痛苦,遠不是語言能夠描述的。小小年紀他們便見過萬人坑的尸首遍地,受過集中營的血腥恐嚇。經過千難萬險才在異國獲得一方居留之地,「仇恨」這個字眼,成了生活給予他們的重要一課。
令我這個做母親的更真切地感受到戰爭之殘酷的,是一個和我家兒子年齡相仿的男孩要回去打仗。據說當時他們逃離家鄉時,曾經向本民族政府保證﹕等他們年滿16
歲,一定回國參戰。否則他們將受到自己民族的懲罰---永遠不準返回自己的家園。
前一段因戰事損失甚大,波斯尼亞政府一再向自己在海外避難的人民呼救,要求他們盡快回國參戰。在國家民族義務和親子安危之間,許多母親的心在流血。一些剛成年的孩子懷著歉疚之心待在異國,再也不打算回他們生長的祖國了;而另一些孩子卻從歐美各國陸續回國當兵,投入到無情的血海之中。
艾米爾,一個英俊勝似男影星的回族大男孩,身邊總是圍著幾個追求他的各國女孩子。看到我對波斯尼亞戰爭的起因所知甚少,埃米爾總是認真地邊畫地圖邊向我介紹巴爾干火藥庫的歷史。在瑞典政府為難民們安排的語言學校里,埃米爾總是逃課。他偷偷地告訴我﹕在逃課的日子里,他為波斯尼亞政府軍募集捐款。凡是成功逃到異國的難民們,都有按照收入比例為本國政府軍交納捐款的義務。埃米爾的工作是收集這些捐款,然後秘密購買軍火送回國。
聽說年輕的埃米爾將要扔下他那一大把女朋友回國送軍火,我不禁為他捏一把汗。但瀟灑的埃米爾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他說﹕「二十五歲是死,八十歲也是死,我們反正沒有將來。」
「我們沒有將來!」這是我從許多痛苦茫然的波斯尼亞難民臉上反復讀到的話。在一個新婚喜筵上,我曾見過一個痛哭的新娘。因為新娘的父親在戰火中失蹤,無法為女兒祝福。這個姑娘有一個疼愛她的新郎,還算是幸運的。在瑞典的波斯尼亞難民中,不少拖著孩子穿著黑衣的寡婦,她們的青春和幸福連同丈夫的尸首,一起埋葬在薩拉熱窩的萬人坑里。
在瑞典《每日新聞報》舉辦的一次座談會上,一位從前南斯拉夫逃出來的女作家問中國作家劉賓雁先生﹕「在共產制度解體之後,中國是否也會發生和南斯拉夫一樣的民族內戰?」上帝保佑,中國的民族矛盾不要激發到打內戰的地步,但願當權者明智!
因為自己欠個女兒,我每次坐巴士總要搶著幫人家照顧女孩子,還厚著臉皮叫人家的女兒「Min
dotter 」(我的女兒)。就這樣,幾個金發的波斯尼亞小女孩就在其父母的默許之下成了我的女兒。有一次我沒趕上巴士,我的一個「女兒」當場就在車廂里大哭大鬧起來。
我的金發的波斯尼亞小女兒印在我臉上的吻是甜蜜的。但一想起這些可愛的孩子是從浴血的戰爭中爬出來的,她們的祖國至今硝煙彌漫,前程未卜,我在甜蜜之中為她們心酸。
1995
年8
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