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車
少君
那天,我帶朋友去市中心的肯尼迪紀念碑參觀,正要跨過馬路去看那座號稱達拉斯最早的小木屋,猛回頭發現一個中國女孩把一輛車停在了路中間,正跺著腳著急。我和朋友好心過去把她的車推到路邊,她連謝都沒說一聲,就接著要我送她去一家飯館上班。看著她乞求的目光,看在同胞的面子上,我無奈地要朋友自己逛逛,我帶她坐上我的車向三十五號公路開去……
我在達拉斯一個最窮最窮的區住了最長最長的時間,然後買了一部最破最破的車。這是有一天早晨醒來,住在隔壁的老墨看見我的房門外冒出一部車後說的。我住的這個區英文名叫OAKLEAF。要是意譯成中文,就是“橡樹葉”。你瞧,雖然是最窮最窮的區,卻還是這麼一個浪漫的帶點詩意的名字,要是舒亭來過這兒的話,就寫不出那首迷倒幾億人的《致橡樹》了。說它窮,一出公車站就能發現。需要補充一點的是,最富最富的區是根本沒有公車的。你怎麼能想象,擁有法拉利、保時捷、奔馳、勞斯萊斯的人需要公車呢?政府自然不必多此一舉。而在其它很多的區域,公車可以說是至關重要。公車工人罷工了,報紙、電台早在一周前就提醒人們作好準備。橡樹葉除了窮之外,還有一個不好的名聲﹕黑人聚居地。就在車站的對面,一片低矮破爛的平房和一塊同樣破爛的空地,時常聚著三五成群的黑人,因而也時常可以看見一二部警車,無所事事地想從破爛的日子里發現一點什麼新玩意兒。
有一次,我在報上看到這麼一個標題﹕你住的地區是否屬于富裕。一共有44個地區。我找到了橡樹葉,名列第43。原來像樹葉並不是倒數第一的區。
住在橡樹葉的最大好處是公車四通八達。這是僅次于中央車站的一個大中轉站。無論往北、往西、往東、往南,只要是公車到達的地方,你都能在橡樹葉上車直達。當然,這很合理,住在這里的人需要公車,象需要面包一樣。所以我是毫不猶豫地搬來了。北邊的工被炒了,我可以上南邊去。東方不亮西方亮,哪兒都不怕。這是我第五次搬家。
後來,後來我真的又被炒了。我躺在床上,想著從此不必拼命地趕公車去上工,這很舒服。躺了十天以後,想著既然不必趕公車了,那麼就去買一部汽車吧。我完全忘了當初之所以搬到這里來的原因。
在美國,買車有三條途徑。第一,上車行去買。有專賣舊車的低檔車行,也有專賣新車的高檔車行。還有些車行,什麼牌子的都賣。但是,車行的價格相對要高。這些車行老板,要付租金,要付職員的工資,這些自然得算到顧客頭上。第二,買私人出售的車,每星期日的報紙,專門登著出售汽車的廣告。密密麻麻幾版,不同年代,價格,牌子。初步挑選後,打電話去,問了地址,約好時間再去看車。如果滿意,就可以成交。第三,上拍賣行。拍賣行,顧名思義,就是拍賣。一部車開出來,主持拍賣的人站在台上開價,要的人舉手,舉一次,加一百元。誰舉到最後,車自然就屬于誰。
至于我,選擇第一種方法,價格太高,選擇第二種,過于復雜並且千辛萬苦地奔去,只看到一部車,要是談不成,就白跑。別無選擇,上拍賣行。一晚上拍賣上百部,總會有一部是我的。我的車就是這樣買下來的。
原來我看中了一部紅色的“馬自達”。可我還沒舉一次手,它就變成6400元了。等到我想是不是該要時,它已經變成6800元。後來,“一,二,三”小皮錘一敲。7200元被賣了。得,和我無緣。
後來,後來,不知怎麼,這部車就出來了。它是小小的,灰色的,只有兩個門,很不起眼。它是以800元叫價的。陪我一起去的老墨阿迷哥說“好,這車,行,你可以要。本田,牌子好;車小,適合女孩,又省油。快,舉手!”
于是,我就舉手了。
當我舉第二次手時,車子加到1200元。“砰”地一聲,拍賣人手指直指著我﹕“是你的了!”等我明白是我的了,才想起,我還沒看清楚車呢!
不過,1200元,還能挑剔什麼呢?只要它是部完整的車,只要它肯在路上跑。我付了200元訂金。餘下的1000元等取車時付清。我們還得再帶一位會開車的朋友來。因為我,還沒有去考駕駛執照。不能把它從拍賣行開回“橡樹葉”。
三天後,阿迷哥帶來了卡西諾和莫尼卡。我們四個人浩浩蕩蕩地去拍賣行取車。阿迷哥開著我的車,我坐在他旁邊。卡西諾帶著莫尼卡開在前面。我看著阿彌哥發動,上路,第一次坐在屬于自己的車上,正在興奮之餘,它卻熄火了,正正地停在馬路中間,就像剛才一樣,而且還是一個交通燈口前。我們正等紅燈,可是綠燈亮了後,車子怎麼也不肯走了。
可憐,我的小車就拋在剛出門的路上,連一個彎還沒拐呢!阿迷哥和我一起好歹把車推到路邊。這下給阿迷哥說著了,車小,省油是其次。重要的是推著時省力氣。叫了出租車到最近的公車站,然後再坐公車回橡樹葉。
卡西諾他們已經在我的住處門口等了很久。一見到我們,就說﹕“該死,我想是車拋錨了。我不該走在前面。走,再回去看看,一定想辦法把車弄回來。”四個人再度上車。
不論我們怎樣努力它,它自巋然不動,似乎是拒絕接受我這個新主人。
天下起雨來,又冷又餓。我首先放棄了。他們三人也巴不得就此罷手。于是,我們打電話找了拖車公司,並找到一家小中餐館,一人捧著一盤海鮮炒飯大吃起來。自然是我付帳。為了我的車。
三天後,阿迷哥陪我去交通局考駕照。我居然一天之內筆試路試都通過,而且拿了個滿分。偶遇阿迷哥的一位修車的朋友,這下踫上救星,請他無論怎樣幫我把車給弄好。可憐這車扔在我門口餐風露宿了幾天。等他去看過後,這位朋友說,車子得修整一番。我說好,你看著辦吧!
又是三天過去,車子才算真正回來了。同時附一張帳單。上面歪歪斜斜幾個字,都是西班牙文,我只認識價錢是387元。
“我的車沒問題了吧?”
“沒什麼問題。只是,底盤的大軸不好,一拐彎咕咕地響。不過,你可以先開著,到壞了再說。”
我已經失業三個月了,車買來不是為了看的。找了份酒吧的工。老板打量我半天,“下午很早要來做工。你有車嗎?”“有車!”二個字說得特別響亮。
我得意得太早了。不出兩星期,這車就不聽話了。每天,我坐進去,都戰戰兢兢地﹕上帝,讓它發動起來吧!一次比一次困難。終于有一天,我得請我的鄰居來推了,推上那麼幾十米,它才開始轉動。
沒辦法,把它送進修理行。汽缸墊片裂開,漏水,所以難以發動。
“修好它多少錢?”
“大概700元。”
立刻,這車的身價超過2000元。不付這700元,它就再也不肯走。意味著我不得不付。
等到我去取車時,帳單上是768元8角。
然後是保險。580元一年。
然後是輪胎。
然後是剎車片。
然後是轉彎燈。
然後。有一天,突然發現排氣管冒出濃煙。我是“小車不停只管開”。視而不見。那天,停在紅燈口轉綠燈,我一踩油門,好家伙,倒車鏡里濃煙鋪天蓋地。不一會兒,後面的車趕上我,狠狠按喇叭,一個金發碧眼的小伙子大聲朝我叫﹕“修好你的車!警察要找你罰款的。”
不得已,再進修車行。
這一回,不是以百論,再加一個零。
2400元。不二價。
我說讓我想一想,又開著冒煙的車回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陽光燦爛。一覺睡醒,我決定去買部稍微新點的車。從此不再擔驚受怕,閉著眼睛開它三年。這部小車同時還可折價給車行,也算有個去處。
到了“豐田”車行,我要個引擎1•6公升、自排擋、便宜點的車。
職員很殷勤地領我去看。“空調,音響,液壓裝置方向盤。怎麼樣?”
“多少錢?”“不貴,22000元。”是不貴,但不是對我。
我多了個心眼,又上另一家車行去。還價後,他們說﹕“21500元。”比第一家便宜了500元。
上第三家車行去,講價到21200元。我說,別的車行20000元肯賣給我了。“好吧,我給你最最優惠的價格。最最優惠,20500元。不能再減了。”半天時間,減了1500元。我很得意。
“不過,我有一部舊車要折價給你們。85年的本田,值多少?”
“我們得看看車子。你沒有開來嗎?”
“抱歉,我沒有開來。這樣吧,我明天開來。”
我不知道,那天我若是把我的小車開了去,我是否就真的把它給賣了而買了新車呢?
傍晚回去,遠遠就望見我的車乖乖地趴在那兒,瞪著它那對大車燈,無望地望著我。那麼小小的,灰不溜秋的。記得曾經連續三個月,它沒有給我添任何麻煩,我決定獎勵獎勵它。就去市中心最大的汽車配件商店為它買漆。因為年代太久,已經買不到完全同色的漆了。再加上我的技術問題,整部車被我噴得深一塊淺一塊。尤其是項部,就象戴了一頂斑斑駁駁的花帽子。噴完後,我卻很高興。我知道,它也很高興。它笑咪咪地接受我的所有好意。
它是老了,舊了,跑不動了,可它還是在盡力地跟著我。那回傾盆大雨,我停在紅燈前,踩著剎車,拉開風門,它十分艱難地叫著。我說﹕“你可別熄火啊,你千萬別熄火。這是一個六條路的大路口,你要熄火。我就完了。我上工就要遲到了,我會被雨淋病的,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會幫我這一次,對不對?”整整三分鐘,它沒有熄火,它聽到了我的話。沖過那個路口後,我想我流出了眼淚。
比起我一生所經歷的種種難關,這當然就算不了什麼。可我永遠不會忘記,在視線幾乎是零,天上倒下來的大雨中,駕駛著一輛隨時會熄火的車子,並且要限時趕到某個地方時的心境。
我不想離開它了,我要修好它。當初,我沒有選擇,它也沒有選擇地,我們到了一起。它和我一起打工,一起去購物,一起去看朋友,一起嘻嘻哈哈地唱著,一起默默相對無言。我的車已經超過6000元了。而一拐彎,那根前軸仍在咕咕地叫。
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對我說,太不值得了。至少已有10個人勸我賣了它(假如還賣得掉的話)。
我笑著我﹕“你們誰想買新車,來請教我。我有豐富的經驗,如何討價還價。”
所以,直到今天,我還是駕著我的破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