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也是神(之一)
劉自立
樹的行走
樹的行走是我們看不見的,但是樹是在行走。比如說,你和朋友們一大早從村里出發,走六十里土路走到縣城,而樹,早你到達。她已經站在那里向你翹首以待了。于是,你或許會問,是哪一棵樹在行走?是離我們村最近的一棵還是離縣城最近的一棵?如果是前一棵樹,那麼,是樹在行走;如果是離縣城最近的一棵,如何可以說她行走過?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樹的行走方式如何?這是問題的關鍵。樹是不能行走的——我們通常是這樣估價的,但是我們的看法和樹的看法應該是不一樣的,就是說,她們在走和不走之間走,或者說不走。具體而言,我看見的樹的行走很實際的也很神奇。樹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開始她們一天的行走了。她們將自己的枝蔓向另一棵樹的枝蔓延伸過去,將自身的樹葉那綠色的精靈傳遞到第二棵樹上。再從第二棵傳遞到第三棵,第四棵,依此類推。于是,樹在一片極為漫長的所謂的樹道中悄悄地開始她們的行走。通常這樣的行走是不分日夜不分陰晴不分季節的。樹的行走沒有停頓沒有間歇沒有完結。風在樹冠上引導著她們的方向感——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方向感——和我們人類的方向感不可同日而語,因為,這個方向和那個方向,對于樹來說好像並不會改變什麼。是的,樹的行走是在風的行走中兩兩同時完成的。當然,這並不是說風的行走和樹的行走是一致的。不,我是說,風的行在促進樹的行走。我甚至看見白楊樹在行走當中的眼睛。那是一種瓖嵌在樹干上的眼睛。可以說是瓖嵌在一棵樹周身上下的眼睛。樹的眼睛和我們的視線有時對撞,有時分開來。樹在我們的行走中行走。于是,她們看見我和我的朋友。看見我和她,或者說是他和我。我,是樹的性別。所以我沒有性別。我在男男女女的精神和身體里隱藏而運動,在一個極為巧妙的時間里,男人和女人的區別消失在單純的運樹上。一個上樹的孩子,就永遠停留在那里。我們的運動是奇特的。我們只能或者運動,或者停止,和樹的既運動又停止的行走異類並存。這就是說,樹的眼睛在看待行走中人的時候,是好奇的,是不解的。她們將她們的眼睛留駐風中。風的旁邊是田野。是小麥和高粱還有谷子。眼睛和糧食之間的關系是我們人類看中的也是看重的一種關系——而樹,總是遠離那些小麥和谷物。並不是說她們的眼睛是無視這些糧食的,而是說,她們現在正在注視我和我的朋友們的行走以及我們行走的方向。我們在疲倦的時候聽見風聲大作,將白楊樹的許許多多的樹干撼動。但是這些在風中以行走的方式迎接和躲避秋風的樹,是在隱隱和風聲應和。這是一種樹的音樂。是樹在行走的時候發出的特別的聲響。在樹的歌聲里我們也會迎風而叫。我們的聲音隨著風的傳遞在天地之間在人的頭上呼喚做響。綠色行雲流水般直撲向前。樹和每一棵樹的行走是一樣的也是不一樣的。我可以靠在任何一棵樹下休息。因為,這棵樹也在休息。但是在這棵樹的樹冠上方,在我的頭上,樹們正呼嘯而去追趕著雲和雲的孩子們。現在,樹干停下來就和我的疲倦。當我勉強再次挪動腳步的時候,樹在風中,風在樹上,野馬般奔馳而去。于是這棵樹已經不是那棵樹,樹樹有別而又樹樹一樣地奔馳。我看見樹的行走沒有樹的奔跑來得更加壯觀。樹的奔跑首先是一種變形,繼而是一種靈變,樹像神,像仙,像鬼怪。綠色變成了灰色,黃色和黑色。樹葉幾片,掉在了土路上。我拾起一方綠葉。葉子在我的手上顫動,幾屢葉子的筋骨好像已經折斷復又再次完型。樹葉上傳來一種時間和空間的氣味,好像是一種開世以前的氣味。葉子的透明和半透明的質地映照著我,我是葉子的一個靈像嗎?不,我是葉子的一個鬼魂。我扔掉了葉子和鬼魂,抑或是葉子把我扔掉了。
其實,樹的行走是由樹的根系早在幾萬年以前就醞釀成熟了,她們在各種顏色的土壤中編織了這個計劃,說是要在人類出生之前就開始她們遍布世界的行走。根系的圖案中就有樹之行走的各種方向—;而這種方向,是一種近乎于人類繁復計算也計算不出來的一種意圖。我們在山川原野上,在高峰低谷中,在一毛不拔的沙漠和遍地綠秀的草原上,都可以感覺到這樣的一種意圖的實現,但是我們說不出來這種意圖的真正起因。樹是沉默不語的。她們的語言我們無望發覺和體驗。樹的意圖的透露,是在一個極為安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在一個神秘的“樹之第一次根系大會”上完成的,綠色精靈們曾經為此而爭吵過。因為究竟向人類透露什麼!是問題的關鍵。我曾一度潛入樹的第七維世界(當然也可能是我的前身我的前身的前身的前身負命前往。)在那里,樹們七嘴八舌為樹的未來發言。那是一個後來被我們看中的灰色樹干和綠色樹葉以及紅色花朵組成的混合色交響發言的局面。樹的發言擇樹種的不同而定。我迄今還為生長在一株湖邊上的梧桐樹的發言而感動。她說,人樹要一起生長……
沒有人可以破譯樹的根系盤纏交錯彎曲而筆直的意志,哪怕有時侯水偶然會啟迪這樣的謎。一般來說,-樹在人類的面前沉默。她們的意志在風中也還是沉默的,也許是我們聽不到看不出聞不見,只有觸摸。我觸摸了樹干。我觸摸了樹葉和果子——一些簡直就是精神的所在。在我們看見的樹道中,在我們一度看見的廣 的大森林里,樹和樹也在接觸——我所說的樹的行走,就是由一種所謂的大面積的接觸來加以完成的。她們在行走中做愛。她們的做愛和我們的不同。接觸是是她們的美德而不象我們帶來罪過。人類無望企及她們的接觸,是由于她們在龐大的綠蔭里做愛而發出風的味道。從那以後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樹,有了後代。誰是樹的真正的祖先呢!于是樹林或者說森林出現了。樹的兒子和女兒們佔據了我們的土地,不!他們的土地。他們和恐龍相處但不接觸嗎?樹林的出現讓我諤然。因為我看到樹林像恐龍一樣在悄悄地移動著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從地上到天上。樹冠的移動在樹干的微笑中開始。樹冠和雲有時侯也接觸,也做愛。愛是何物?樹和雲的愛,是何物?無人過問也無人知曉。至于她們將我的十七歲和七十歲的愛置于何地,更是無足輕重的事情。她們上及天,下及地,左及海洋,右及山嶺,身及風而靈及氣……都是我等無法知曉的謎。而根系大全帶來的根戲的上演更是我們無以望其項背的事情。樹的行走在行走中傳出大面積的物質氣息,她龐大厚實迎面向我撲來將我摧折的,卻是一種精神。我只能和一棵幾乎不能長大的小樹交談。
我說,“你還要走下去嗎?”
她微笑著,搖動著她的枝椏。
在一個被我忽視的瞬間,再看這棵小樹,她已經頭也不回地隨樹群而去。她的身後留下一片金色的麥田。
我奔過去。我要追趕她。我發現了什麼。這個發現就是,樹的行走不是向前也不是朝後。她們是在大千世界里循環往復而自得其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