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一個可愛的長者,不要作可惡的!
--獄中家書序言
張俊宏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全國首次公開紀念美麗島二十週年的前夕,民進黨中央黨部特別安排一個別具意義的參觀活動──重赴景美看守所監獄,而且找我當領隊,成員包括當年在那裡坐過監的同窗難友姚嘉文、呂秀蓮、林文珍、周平德,還有不少年輕的立法委員同仁。我特地找容彰同行兼任攝影師,國防部特派兩位中將陪行。擁擠的採訪記者最感興趣的鏡頭,應該是我們一群人進入監獄大門時,衛兵長而大聲的立正敬禮口令。剛好就是二十年前的此時,進這道門時是赤腳帶著手銬被憲兵用刺刀押著進來的。昔時囚犯而今受此至禮,這是革命成功才有的禮遇,竟能未流滴血而獲致,此刻內心有如波濤洶湧,久久難於自已。政權的和平轉換,不再以青年鮮血和頭顱為代價,這是文明與野蠻,幼稚與成熟社會的重大分界,告別數千年的宿命,就在此二十年,內心焉能不起伏難抑。二十年的時間,世事變了多少?離家時,睡夢中驚醒的容彰身高只及胸前的釦子,出牢時已經比我高出一個頭,而今陪我越過監獄大門接受軍禮的他,是南加大修完了傳播學回來的碩士,二十年前也在此時,他曾是一位在同學面前被老師打在地上打滾的叛亂犯的兒子。
九號房依舊,這是余登發老縣長住過的,隔壁八號房是李敖,對面十四號是魏廷朝,樓上是陳菊、林文珍。當年黃信介從窗邊走過,聽到他的咳嗽和步伐時,我就攀上天窗向他招呼。同行的記者特地為我拍下攀窗的姿勢留作紀念。牆下的老鼠洞依舊,那是雜役送飯進來的窗口,阿瑞(呂尚瑞)出去做雜役之後,經常就從這個洞口,多給我塞一條魚進來。窗外方型的水泥庭院是「放封」時惟一的散步運動場,桂花樹依舊在,我告訴容彰寄給他的信裡,壓製成的桂花心就是從那棵摘下來的。
離開景美,兩位將軍應要求安排多參觀了新店軍監,我發現非常陌生,然而容彰卻對一草一木非常熟悉,原因是我只熟悉「德園」裡的一個房間,容彰從外面進來他熟知一個監獄。德園的房間已變了,曾改裝成軍官套房,是空的,隔壁信介仙的住處圍牆都拆了,容彰提醒我樓上是憲兵監視的房間,也已經空無一人,有些可惜。嘉文說這幾個房間曾是全台灣最好的住宅,因為他們的太太出來競選公職都可以獲得全國最高票,只是風水庇蔭的是他們的夫人,不知是否因此軍官們都不願使用。也許更重要的應該是,從此,這塊土地的統治者不必再使用它來製造英雄。
德園高牆裡的小房間,孩子們的童年有幾年的時間,每週有一整個星期天是和他們的爸爸在那裡度過的,那地板就是和孩子們寫了二百萬字的桌子,房裡另有一張惟一的桌子,那是嘉文寫二百萬字小說的地方,房外兩坪大的小庭院,那是我和孩子們凌空對話時思考的園地。
曾有一度對孩子們內心有很深的歉疚感,尤其當看到黃華帶著他小兒子去登山游泳的時候。孩子最需要父親的時候,我仍在鐵牆封閉的盡端,但當我重翻開二十年前已發黃的信,回顧當年高牆深院裡小閣樓裡的地板桌子,時光回到一個盛年的父親,將他黃金生命的全部都投注在外力不讓他照顧的子女。這些書簡每一個字不僅是在鐵牢裡地板上寫的,而且是從恐怖時代顛峰期的鐵牆夾縫裡寫出來的。早期書信是隻字不准寫,不僅放封散步不准,24小時365天就在2坪大密閉的房間不准出房一步,接著是每週限200字,超過字限或者內容犯忌都可退還,這期間許多對當道恭維的美言,都是為了過關所作的潤滑,然而獄方限制仍然得寸進尺,這是在看守所的頭幾年。到了軍監在「德園」的一段時間則幾乎完全的了無禁忌,電視冰箱報紙雜誌,甚至可與子女同度週日,書信則一次寄出萬言已不再限制,那是因為在要求、爭取抗爭無效之餘,我們商議之後決定放棄一切要求抗爭,包括不寫信、不放封、不面會、還有不吃飯!我個人甚至心理上已成熟的自我說服「不出獄」。為增強決心,事先寫好了聲明,準備有一天突然要被「抓出去」時,拒絕出牢。到最後的階段,居然因為無慾、無求、無為、無爭而全面開放。後半段在獄中的無所不有,竟然來自於無所慾與無所求。
陳總統當時坐過龜山監獄後,當市議員時,來獄中看信介仙和我,曾告訴我新店監和他住過的龜山監有天地之別,我並沒有告訴他新店監是比龜山更惡劣的情況下轉成的。儘管如此,雖旁邊還有空房,至今仍然沒有人願意去享受,包括在那裡執勤的軍官。
看書寫信幾乎就是八年牢最主要的兩項工作,嘉文兄也一樣,他的眼力比我好,看得更多更快,寫作則我寫的是信,他選擇的是寫小說,他把自己規定得很嚴,每天寫5000字小說,我曾嚐試過但學不會,我選定與子女的對談作我重要的工作,主要乃是憶及童年即受父親的啟蒙影響一生,而今不能與子女面談也應可以筆談。除此之外,也曾想為自己寫回憶錄或其他,但因涉及當時恐怖時代的禁忌不知何時才得解除,必須假定根本帶不出去,也寄不出去。雷震先生的先例即是如此,他寫的數十萬言回憶錄全被銷毀。但與兒女間的書信須克服的困難也不少,早期除限定200字之外,也審查內容,單面認為不妥有違害「視聽」即可退回,用詞遣字都要高度精謹而且藝術化,這是文字功力的自我訓練,古時為了竹簡難刻發展出至簡的文言文,坐監則為我訓練了用字裡行間表情達意的方法…
各個孩子的情境都各不相同,八年的時間,乃文是由初一到大二,容彰由小六到五專,乃聆由小三到高二,最小的容華則由四歲未上幼稚園的孩子到小學畢業,每週大部份的時間在狹小庭院,憑著孩子稀少的回音,隔空設想著每個孩子不同的處境和心境,找盡所有能找的藉口,包括生日、畢業、考試……種種,企圖打開孩子們的心靈,找到對話的窗口。作為「叛亂犯」的孩子,每個孩子也有不同的處境和反應。乃文在這方面比較放心,她從國小就懂得看爸爸編的「大學雜誌」,聽競選錄音帶,美麗島事件發生才初一,她已很清楚知道這個冤獄整個的過程和內幕,同學老師週遭的壓力傷害不了她,反而是她以證人的發言給週遭帶來壓力,和她寫信從開始就是以高層次的智識份子為對手,尤其到高中大學時都是以哲學哲理的問題和她討論。家,不僅爸爸不在,從政治活動的媽媽也不在,和她寫最多最長的信,鼓勵她不僅當大姐更將兼代母職。想起父親早年在國民黨統治初期,當日本文化和中國文化衝擊激烈之時,在家都找我當談話的對手,發洩他對國民黨精彩的批判,監牢的八年似乎也把乃文當作我閱讀思考之後傾訴的對手。乃文除了善盡大姐之責,自己也作了最好的生涯規劃,找到最好的夫婿,修了明尼蘇達的碩士,又考上了律師,學業、事業、家業兼顧,委實不是易事。
容彰在我離家時還太小,週遭的壓力確使他難以承受,因而發了很長的時間,想盡所有的辦法企圖給他作心理復健,只因童年甫進成長期即被老師打在地上打滾,在同學面前當眾羞辱這個判亂犯的兒子,此事一直影響他學生時代的人生觀,一直認為唸書是沒用的,像他父親一樣。一段時間成天為了轉學轉到沒校可收容,幾乎每一封信都在鼓勵他重振信心。監牢的後半段,他每週日必然準時到監牢內「德園」的房間裡和我整天共處。當年台灣週遭的氣氛和價值觀與海外不同,一度特地把他送到洛杉磯金江兄的家裡,實際去體受不同國度對政治犯不同的觀點,成長的階段裡大家都擔心這個特殊變故的家庭,使這個孩子「壞去了」。最後卻看出這孩子的爭氣,當完了兵,受過了戒嚴末期後遺的凌虐,惡夢總該結束。我強烈的建議他去美國重新開始,沒想到離開了這塊土地之後,面對一個陌生的環境,過去不看書只想玩,此時不想玩只看書,自願從大學開始唸,短短幾年修完了大學及研究所的課程。台大校園裡穿碩士服,自己當年的心境實遠不及參加他在南加大畢業典禮以及參加阿扁登基大典時的驕傲。
乃聆比容彰實際上更讓我擔心,最少給我回信,回信也總是寥寥數語,我知道她面臨的困境超過任何其他的姐妹,經常微笑的面孔仍是那麼討人喜歡卻無法讓人了解她的處境和心境,關心她的姑姑阿姨們,一家接一家的接待她照顧她渡過了她最困難的童年,還是很爭氣的考上最好的中學,唸完了她自己選擇的科系而且修完了碩士學位。
最小的容華因為留在南投有祖父母和姑姑叔叔的照顧,政治氣氛對她的傷害最小,最不忍心的是那麼小,監牢的時光最常夢見入監前一天架著她在肩膀上出去為她買鞋子走在南昌街的場景。上小學時她用注音符號和我寫的第一封信,寫著『我想爸爸』,我將它貼在牆上,每天叫我發楞般看著。為了熟習和她溝通的語言,在獄中化了很長的時間重新去溫習早已忘掉的拚音符號。一段時間在獄中絕食曾留下遺書告訴這個離家時哭泣中頂著利刀的四歲女兒:『爸爸最疼你最不忍心丟棄你!……』。進牢的第一天心境是那麼安然,但被推進房門的時候耳朵裡塞滿的是容華離家時的哭聲。出獄時她才國中畢業,曾問我:「爸爸你願意栽培我嗎?──出國留學?」經濟實在非常困窘,又是一個小留學生,為了寵她還是答應了,含淚把她送走,遠在加拿大念高中,一直看到她在柏克萊校園裡穿學士服,拿到證書的時候,輪到我哭出聲來。
一晃廿年了,「坐牢監」八年,「出牢監」十二年,早一代須忍受最嚴酷而恐怖的禁忌都已消除,只期待它建立制度,不要再延續。個人在過程中所受的創傷,親子之間的經營總算傷痕漸彌,夫妻之間卻沒能成功,總留遺憾!不管夫妻之間恩怨如何,榮淑作為孩子的媽媽,承擔了大時代最大的苦難,也曾做過最大的貢獻,內心總有無盡的感激。最慶幸的是孩子都已順利長大,且個個皆順其志向獲得學位,花落化泥還護花,晚年所期待的生命延續仍在後代,一生為眾人子女,當無能為力時,也為自己子女。為後世盡力,總算也沒為社會留下負擔。如能使下一代放手開創更燦爛的生命,早一代的得失存其缺陷、存其天然,一切遲早成為過去,也應可化除遺憾!
為出版獄中書簡寫自序,停筆在3月18日之前三週,由於傾生命之力投注在阿扁最後的選戰。此時重新提筆又在阿扁5月20日公元2000年就職跨世紀新總統兩週之後,心情仍在高度的亢奮之中無法自熄,週遭的朋友幾乎都感染了我一生從未有過的興奮,此刻誠然不知有多少人了解我內心深處此刻的滿足,足足卅年的奮鬥,父親和我兩代五十年的夢想,今朝只在一夜之間實現:不靠槍砲,不流滴血,只花時間,畢諸功於一役,結束了國民黨,嚇阻了共產黨,只讓阿扁當選!更重要的是享受了他成功當選的成就,而不必承擔他當總統的「苦難」。念資治通鑑印象極深的有一節司馬光描寫唐玄宗退位後,兒皇肅宗兩皇相會的一段,玄宗扶起退袍拜見的兒皇,有一段話千古名言,他說:「吾為天子五十年,未為貴,今為天子父,乃貴耳!」善作天子之父誠然才是真正的尊貴。自己個人的成就喜則喜矣,須承擔的是相對的責任負擔。看到子弟的成就,懂得去分享他成就的光彩而無負擔才得真幸福與圓滿。此刻我真的學習到當年我父親如何在享受我當省議員時的喜樂──一切在順我,自願當我的助理而甘之如飴。今天看到子女的成就,又看到後輩登基榮任國家元首,我想起信介仙,何以上天不讓他分享這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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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我坐的位子是台上最尊顯的幾個座位,尤其在那裡聽到呂泉生「阮那打開心內的窗」飄揚在總統府數十萬人的廣場,心中難抑淚水泉流。之後我告訴阿扁總統,雖在花甲之年,我的心境是「少年」得志,一生任務圓滿達成後的狂喜,除了想告訴同輩放棄可能有的鬱卒沈怨,分享我的喜悅,享受那份圓滿。其中更積極的意義是滿足過後一心只想配合後代和後輩,使得集中出來的力量能使舊時代真正順利而迅速的獲得終結。惡夢總該快些過去,使新世紀新時代,生生不息的生命得以順利的開始,開拓新的生命,奔放它應有的光彩!
跨世紀的重大功業,創造一個和平民主的新的朝代已經完成,協助後輩面對新的挑戰,作一個可愛的長者!……
身臨政黨及世代雙重輪換交相折替的大時代中又巧逢跨世紀,歎數千年的「中國」,新朝代的誕生,必以血河為其間隔,而「血河」的宿命不止,終亦將再染成「血海」!
黃色的文明,藍色的出路,──跨越藍色的大海,藍色的太空,
紅色血腥了結,料終必回歸──綠色的大地!
作為一個新時代的接生者,告別數千年宿命,完成了重大的功業,如同阿扁總統在就職演說中的結語:只要我們不畏艱難,我們夢想的地圖將會無限遠大,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
尋求超越是可以讓我們身在千禧,心馳萬里,而志越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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