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高原
劉再復
第一輯
死的假設
這幾天,我很高興,李澤厚兄從Swarthmore
College又回到了科羅拉多。
此次他不是返回Sprins的科羅拉多學院,而是來到我“客席”的Boulder的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和中國現代文化研究所。這樣我們至少可以一道工作兩年。這是多麼難得的兩年。儘管有一些人竭力貶低李澤厚,用各種方式往他身上潑髒水,但我卻永遠對他懷著敬愛之情,而他本人與他的著作也於禁錮與批判中依然在故國和遙遠的異邦閃耀著灼灼光輝。懂得尊重有學問有思想的人,是人格乾淨高尚的一種表現,我常這樣提醒自己。
今年夏天,李澤厚曾執教多年的Sprins科羅拉多學院授予他榮譽博士的稱號,他用英語講授的中國美學課程真為這個學校增色。授獎儀式由校長親自主持,這無疑是一這光榮,但李澤厚並不邀請任何朋友參加,也包括我。他進入晚年之後,把名譽、地位、頭銜等等看得很輕,此次也不願意讓我和其他朋友去觀賞所謂“光榮”。今年年初我到費城去看他,對著剛剛出版的十大部《李澤厚論著集》(台灣三民書局)我贊嘆不已,而他卻說﹕“我已經假設自己死了。人死了,還求甚麼,還爭甚麼,還怕人家說甚麼?”這幾個月,我腦際中常回蕩著這句話,幾次認真思考著這一死的假設。想來想去,覺得死的假設真可以給人生帶來很大的解脫。我雖比澤厚兄年輕,但想到自己總有一死,而且也假設已經死了,頓時感到身外的得失、功過、榮辱、是非、恩怨,一下子變得不重要了。死的時候,生前的一切,甚麼也帶不走,即使帶走了,像古代的帝王把婢女、珠寶埋葬在身邊,那又有甚麼意義呢?前兩年,我就寫過,重要的不是外部的評語、鑒定、獎賞,而是內在自由而真實的聲音。今天接受了死的假設,更覺得應當抓住身前的時機講真話,講該說的話。托爾斯泰說過﹕“活著是做夢,死去才如夢方醒。”早點有死的假設,便是早點醒悟,以免老陷入財富、權力、名望等種種的虛假的夢幻中。倘若到了死時才如夢方醒,就太晚了。
澤厚兄和我的對話錄《告別革命》出版之後,各種評語都有,一邊說“想討好政府”,一邊說“想瓦解政府主流意識形態”,不管人們怎麼說,我們照樣繼續思考,唯一牽掛的是對話錄的續篇尚未完成。此次李澤厚返回科州,我們該會有所前進。續篇的主題是《返回古典》,與流行的時髦理論很不和諧。李澤厚最近在天地圖書公司出版了長達四百四十五頁的專著《論語今讀》,已初步揭示這一主題。回歸古典的話題將會引起更多的輕蔑,這不要緊,李澤厚的形而上假設,已告訴我和其他朋友﹕
身後是非誰管得,滿村爭說蔡中郎。
寫於一九九八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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