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高原
劉再復
第一輯
一千零一夜不連貫的情思
今年《明報月刊》一月號開始選登我的多卷本散文集《漂流手記》的第四卷《獨語天涯》,這部集子的副標題叫做『一千零一夜不連貫的思索』,是因為組成集子的是一千零一則隨想錄、讀書筆記、散文詩、悟語等。由於潘耀明兄的支持,能在《明報月刊》上連載,真使我高興。
這部集子的形式比較自由,我也寫得比較盡興。“盡興”,這是我近年寫作時的心靈狀態。我已從我階級、為族群、為他人的寫作狀態中解脫出來,更多地為自己心靈需求寫作。人生很短,死亡雖是個巨大的不可知,但它是個不可抗拒的時間限定則是確定無疑的。因此,一切創造都只能在這限定之前的一剎那,抓住這一剎那,不再理會政治權力的干預和他人的目光,不再迎合權威、偶像、群眾等,盡興說些該說的話,這種選擇我自信是對的。
《獨語天涯》的書名正題也與“盡興”有關。和他人對話還是會受到他人思路的限制,唯有獨語最自由。在文化大革命中,知識分子被洗腦之後,只能一律說黨派的話,我當然也不例外,不說黨派的話就難以活下去。然而,當時我還是私下自言自語,悄悄說些自己的話,唯有在自言自語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因此,可以說,在二十多年前,我就朦朧地感到自由獨語乃是人的一種存在證據,一種自由意識,一種任何政治權力難以剝奪的思想權利。
二十年來我寫了不少文學評判與文學理論文章,其要點之一也是在說,八十年代之前,中國作家喪失了一種最重要的東西,這就是個體經驗語言。二、三十年中,作家只有黨派語言、階級群體語言,只有合唱。八十年代出現的新作家詩人,其所以“新”,就是恢復個體經濟語言和寫作個性,唾棄千篇一律的黨派化、集體化的文藝腔。我作為一個寫作者在拋卻群體腔調之後確實獲得大解脫,想甚麼寫甚麼都覺得流暢。《獨語天涯》中的一千零一則手記,雖不連貫,但流暢、痛快。德國作家圖霍爾斯基(一八九零至一九三五)有句很有意思的話﹕“說謊必須前後一致,而說真話則可以斷斷續續。”說謊者怕露馬腳,而我則盡興地袒露胸中的一切。
(原載《明報》一九九九年一月十四日)
|